章漫斟坐在兒子的房間裏，沒有眼神的晃動，沒有指尖在桌面上的摩擦，從窗戶縫裏飄進來的風，輕輕吹動著她的發絲。

兒子程灼知的房間。她還未曾動過一絲一毫，但是無論是桌面上，還是床上，甚至於衣櫃門的裏面，都是整整齊齊。

章漫斟的鼻翼，忽地一動，連著眼眶一起漸漸開始發紅。

她的眼睛垂下來，一邊看著，也一邊撫·摸著兒子每晚學習的桌子。

她在腦海裏，一遍又一遍地過著兒子從剛生下來的樣子。

不用回看錄像帶，章漫斟都是記憶猶新。

灼知的眼睛，從生下來就是單眼皮，細長卻不小，沒有多餘的贅皮，擋住那眼神中的光。

小手總在空中胡亂抓著什麽，抓到自己的長發時，笑嘻嘻地放進嘴裏吃著。

真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。

無論是什麽時候。

那又是從哪個時刻開始，章漫斟開始嚴肅地自我審問，自己開始不再真正了解灼知，是因為工作的繁忙，而疏忽了孩子嗎？

可是哪個家長，又能做到完全吃透自己孩子？

海底總動員的多莉，曾對愛子心切的馬林說，如果不想讓任何糟糕的事，發生在孩子身上，那也就意味著，阻止了任何事發生在孩子身上。

有底線的自由，是章漫斟一直在家庭中倡導和貫徹的。

她捂住胸口，感受著再次洶湧襲來的窒息感，從牙縫裏撕扯出吼聲。

想那些還有什麽用！

人都已經不在了！

淚水就像是鍋裏遇水的熱油一樣，奔湧而出，帶著人體難以承受的痛苦。

程汝吉聞聲，急忙推開兒子的門。

他其實一直都守在門口，怕自己一向以理性著稱的妻子，做出什麽傻事來。

見到幾天內，急速蒼老的妻子，程汝吉慢慢走過去，用紙巾想要一點一點地止住那淚水，然後抱住悲痛到恍惚的妻子。

用兩個人的體溫，互相為冰冷的心取暖。

電話鈴聲響起。

“程先生。”

停頓良久後。

“您的兒子找到了。”

從女警沈重的語氣中就可以聽出，程灼知遭遇的不幸，已是板上釘釘的事。

程汝吉看著還抱有著一絲希望眼光的妻子，他把她緊緊地用雙手，圈在懷裏，不停地上下安撫著妻子的腦袋和背。

伴隨著妻子嘶啞的哭聲，他的淚水，也終於滴落在妻子的肩上。

……

章漫斟在去執法局認屍的路上，性情忽然變得開朗起來。

露出了和生出許多皺紋的臉，不合的輕松愉悅感。

程汝吉知道，這是出現了極度悲傷後，產生的逃避心理。

他沒有打破那薄如蟬翼的保護膜。

“在看屍體之前，我希望你們可以先做好心理準備。”

驗屍官是個上了點年紀的男人，沒有太多覆雜的表情。

頭發和胡須都剃得十分規整，袖口領口沒有汙痕。

程汝吉夫婦緊握著對方的手，屏住呼吸，腦子已經停止思考。

只是在機械般地接受著眼前即將到來的信息。

“死者程灼知，推測死亡時間為2020年8月9日淩晨5點。”

驗屍官緩緩開口。

“死者的眼、耳、唇、口，都曾經用銀絲縫起過，死後才縫的，所以傷口不明顯，傷口平滑且小。”

“手掌心和腳掌，分別被刺了一雙鳥的眼睛和爪子。手指甲與腳指甲，分別塗上了綠色與黑色的油漆。死亡原因是，二氧化碳中毒。”

章漫斟過去拉著程灼知的冰涼的手，摩擦著再也不會發熱的皮膚，又觸了觸那雙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，傷心欲絕之時，發現了不對的地方。

“我兒子發育得比較晚，但還是有體毛，為什麽……”屍體二字，實在無法從口中說出。

“為什麽感覺被剃毛了一樣？”

驗屍官指著程灼知的腿部，彎下了身盯著，說道：

“你說的沒錯，您兒子天生屬於十分細膩的膚質，即便是長毛，也是柔軟色淺，毛孔也很小，兇手在剃毛的時候，無須過於小心。”

“兇手在我兒子身上做了這麽多手腳，都沒有留下一絲線索嗎？”

他搖了搖頭。

周執法者告訴夫妻二人，執法局已經在派人調查此案。

希望他倆能夠好好調整心情，回去盡量睡個覺，如果有線索，可以隨時打自己電話。

……

回去的路上，下起了雨。

章漫斟把頭靠在車窗上，任顛簸著腦袋，她是真的累了。

從出事到現在，已經有一個星期，一周的心力交瘁和無眠的夜晚，使得身體機能急速下降。

“老公，我想吃你做的西紅柿番茄面。”

她用飄忽的聲音說著。

一碗面下肚，讓這章漫斟清醒了很多，但太久未合的雙眼，已經快支撐不起眼皮。

幹澀的眼睛，在時不時地刺痛著，在渴望著濕潤的環境。

死亡不是終點，一切並未塵埃落定。

她心裏這麽想著。

“我們不能就這麽幹坐著，等執法者的消息。”

程汝吉停下了收碗筷的手，重新坐了下來。

“我同意你的說法，但是執法者確實比我們更懂這個。”

“記得我之前讓你和灼知一起看的那本書嗎，蘇菲的世界，哲學啟蒙書，一開始，你倆一直推著說沒時間，但是之後看了一章，我們就會一起討論。”

丈夫點點頭，但不知道看看哲學書，和自己兒子的死，能有什麽聯系。

“我們曾為，目的因，那一小部分而展開過激烈的討論，世界萬物之間的聯系都是有目的的，如果我們的兒子，是被不幸的劫殺，或者是什麽仇殺，那麽屍體不會那麽奇怪。”

“他才剛上高二，每天接觸到的人，最多的也就是同學或老師。”

程汝吉起身繞過飯桌，坐到妻子身邊，一只手臂環過去把她圈在懷裏，用長了胡茬的下巴，摩擦著她的頭發。

“我相信，執法者也會想到這一點的。”

章漫斟盯著半空中，回道。

“汝吉，我們不能把所有的期待，都寄托在執法者身上，我雖然相信他們會去調查，但說到底，這對他們而言，只是這個世上又添了個件命案，灼知的案子，前些日子上新聞的時候熱度很高，現在除了我們，還有誰在關心這件事？”

這夜裏，章漫斟決心逼著自己睡下。

領導知道出了這事，讓她調整好再來上班。

觀白山改造的企劃案，暫時由其他人接手。

雖然這是她是她花了無數個無眠的夜晚，在這座城市，來回跑了無數個地方的企劃案。

此時，在她心中的分量，不過是一縷塵埃，所以她決定利用這段時間，查出真相。

她夢裏，全是在追逐自己兒子的場景。

醒來時，渾身都在冒著冷汗，輕手輕腳地在青色的四點鐘起床，沒吵醒汝吉。

又來到了兒子的房間。

這些天，章漫斟都不允許兒子的房間開窗。

通風一次，兒子的味道，就被沖淡一次。

她聞著仍存的兒子的氣息，鼻尖一酸。

灼知的手機，一直都沒有被找到。

章漫斟雖知電話不可能打通，但還是嘗試了一下。

“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，請稍後再撥。”

果然不出所料。

章漫斟坐在兒子的床上，發著淩晨不需費力氣的呆。

不知不覺，竟然又瞇了一會，醒來時已是清晨了。

自己手機忽然震動起來的時候，著實把章漫斟下了個半死。

未知號碼，章漫斟想著，這騷擾電話過會就會自己掛斷，也就不想自己動手。

電話掛斷後，沒一分鐘，又打了過來。

這回，章漫斟依然等到過了半分鐘，才慢慢接起。

“媽，我的球衣你放到哪裏去了，今天學校足球比賽，昨天你不是給洗了嗎？我在陽臺沒找著。”

“對了，還有我的襪子，就是長襪，也是踢球的時候要穿。”

“餵？”

章漫斟傻了，她的時間仿佛被定住了，這分明是自己兒子的聲音！

“媽？”

她捂住嘴裏的哭腔，深呼吸了好幾次，努力地鎮定著說。

“你是哪位？”

“哎呀，你不會還在為我昨天晚回家生氣吧，我解釋過了，足球比賽，我們小組練習呢，沒幹壞事兒媽。”

“不，我問你叫什麽名字。”

對方似乎有些無語。

但還是用裝作耐心，卻又使調皮勁兒的語氣回答。

“2020級一班，程灼知！身高一米七八！體重七十公斤！喜歡吃媽媽做的紅燒牛腩！～”

“你真的還活著。”

章漫斟整個人傻了。

她開始懷疑自己在做夢，抽泣地沒辦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。

只是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，生怕因為自己開口，而從夢中醒過來，直到忽然被掛斷。

緊緊握住手機的五指，已經僵硬，她呼吸短而急促。

在確定這不是夢時，她想要立馬回臥室，叫醒丈夫。

但她停住了腳步。

程汝吉近日以來的心力交瘁，不會比自己少半分，他是個不袒露情緒的男人，更何況，今天還要回學校去忙活。

時間，沒有因為任何一個人的永遠離開，而暫停。

暫停一下，讓悲傷的人悲傷完之後再繼續。

時間不會。

最後，章漫斟決定，自己先去弄清楚一部分，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，再告訴丈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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